寻子13年
10余家长赴广东紫金县寻被拐卖的孩子;发现当地40多名疑似被拐儿童线索,警方已提取血样验DNA
2018年1月4日凌晨1时,41岁的申军良喝了一斤白酒后,蜷缩在宾馆的床上,睡不着。他从衣兜里掏出手机,和举报人在微信上聊着。
这天,离他儿子申聪被拐卖已经整13年。在2018年的第一天,他和十多位家长从各地来到广东的一个县城,寻找他们被拐卖至此的孩子。
寻子家长在紫金县张贴寻人启事
因为前3天没有太多进展,申军良和十多位家长很郁闷,喝起了酒。席间,申军良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“范围已经缩小到紫金县了,大家努力,一定要找到孩子。”
说完这句,家长们都站起来,伸直胳膊,“哐”地一下碰杯,再一饮而尽。
酒后,家长们各自回到宾馆,一个标间住4人,两人挤一张床。
他们基本都是寻子十年左右的家长。时间最长的是申军良,有13年。
在紫金县,他们前后搜寻到40多名疑似被拐卖孩子的线索提供给警方。
他们希望,被拐多年的孩子就在其中。
1岁男婴被人贩子入室抢走
1月4日中午12时左右,广东省河源市紫金县蓝塘镇某中学往西约100米,申军良蹲在一处围墙边,从斜45°方向,目不转睛盯着20米外的一间两层楼房。
楼房一楼大门开着,申军良看到一名老人和一名约13岁的男孩正在吃饭。从申军良的角度只能看到男孩的侧面。
观察了五六分钟,申军良指着那个男孩,连说了四次“很像”。
他手里的寻人启事写着:申聪,男,2003年12月7日出生,2005年1月4日被拐卖到紫金县。左眼大眼角处有一个孔;左脚大拇指上有一个青色胎记。
寻人启事上的申聪,身穿黄色马甲,坐在白色玩具车上,微笑。“那是申聪一周岁的生日照。”申军良说,这是他印象中孩子的最后影像。
2004年9月,申军良跳槽到广东省增城市(现广州市增城区)一家玩具厂任管理岗位。在当时周围人月薪只有500元左右时,他的工资有5000多元。
当年,他租住在增城石滩镇沙庄的出租屋里,月租200元。随后将妻子于晓莉和未满周岁的申聪从河南周口老家接到增城。按照他的计划,在攒够买房钱之前,先暂住在这里。
申军良记得,整栋房子在当时属于新楼,共四层,楼层南北对开,有10个房间。“我们住305,只有310号房没有住人。在我们入住两个月后,斜对面的308号房才有人住,是一对贵州籍的夫妇。”
“他们只住了一个月,就抢走了申聪。”申军良说,2016年人贩子落网后,他才知道这对夫妻的姓名--周容平、陈寿碧。
申聪被抢走那天,申军良不在家,但那天发生的事他仍记得清楚。
2005年1月4日是周二,申军良照常去公司上班。妻子在家照顾申聪。当天上午10时40分左右,申聪在卧室睡觉时,被人闯进房间抱走。
“于晓莉看到了人影。”申军良说,当妻子从厨房走向儿子卧室时,突然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,在她眼睛和嘴上涂了“药”,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。
于晓莉说,当时她双手被反绑,头上被套上塑料袋。控制她的人也很快离开,她被锁在厨房内,“只听见申聪‘啊’地叫了一声,之后再没听到孩子的声音。”
几分钟后,于晓莉挣脱出来,发现申聪不见了,冲到屋外也找不着,于是报警。
2016年3月至6月,涉案嫌疑人张维平、周容平、陈寿碧、杨朝平、刘正洪先后落网。这5人均是贵州遵义市绥阳县清溪村人,周容平是张维平的表弟。
1971年出生的张维平,于1999年和2010年,因拐卖儿童罪两次被判刑。
张维平向警方供述说,当时,周容平、陈寿碧夫妇在楼下把风和接应,杨朝平、刘正洪携带透明胶、辣椒水等工具,闯进申军良的出租屋,将于晓莉捆绑、控制,强行抱走申聪,交由周容平、陈寿碧藏匿。此后,周容平将孩子交给张维平贩卖。
2017年11月2日,张维平等人拐卖儿童案在广州开庭审理。申军良在庭上多次向张维平追问“孩子被拐去哪儿了?”张维平只记得把申聪卖到了广东河源市紫金县。他还首次透露一共有8名儿童被拐卖到了紫金县。
2018年1月1日,申军良和另外4名被拐卖儿童的家长,抵达紫金县。
2日,紫金县一广场,寻子家长申军良在发放寻人启事
紫金县寻子发放数万张寻人启事
这是申军良第二次来紫金县。他一次性向宾馆支付了5天的住宿费。
紫金县位于广东的东中部,地处河源市和惠州市的交界处,人口80多万。
新京报记者从广东警方获悉,张维平当年将申聪卖到了紫金县,在永安大道与保安路交界附近的一家宾馆完成交易。
申军良所住的宾馆,距离当年申聪被卖的宾馆,相距约5公里。
他第一次来紫金县也是住这个宾馆,当时住了5个月。他说,他在2017年6月从警方处得知,申聪可能被张维平拐卖到了紫金县。
在紫金县的5个月,申军良走遍县城里的每个学校,蹲守在每个广场,掐准人流大的地段发放寻人启事。但始终没有申聪的消息。
寻子这13年,申军良走了大半个中国,脚步遍及乡镇村落。每到一个地方,他首先就是打印寻人启事发放。乡镇上的电线杆、村里的房屋墙壁,甚至是鲜有人居住的偏僻地,他也会在路边的树干贴上寻人启事,“这些年光寻人启事就贴了近一百万份。”
当年他第一个去找的地方是广东东莞,距紫金县只有200多公里。“找了那么多年,又转了回来。”他说。
寻子路上,申军良结识了十多个寻子家庭,包括湖北人孙海洋。“打拐题材”电影《亲爱的》中,张译扮演的富商韩德忠原型就是孙海洋。
2007年10月1日,孙海洋盘下深圳白石洲一个包子店,重操旧业。当年10月9日晚7时左右,3岁多的儿子孙卓在孙海洋太累打个盹时被拐走。
孙卓被拐后,孙海洋几天内印发了几万张寻人启事。他把包子店的招牌拆了,重做了一个“悬赏20万寻儿子”的招牌。
在《亲爱的》电影的片尾,孙海洋留下了电话号码,希望有更多人关注和帮助他找到儿子。
和电影中的张译不一样,时隔10年,他没有“找不动”儿子,他还在继续寻子和帮人寻子。
从张维平等人落网到受审,孙海洋也一直关注着案情进展,以及张维平透露出来的孩子下落。孙海洋说,他怀疑自己的孩子也是被张维平团伙拐卖到紫金县。
因此,当申军良等人1月1日赴紫金县之时,孙海洋也带着其他十多名寻子家长赶到紫金县。
他们都希望紫金县是寻子的最后一站。
当晚,申军良、孙海洋等家长商量接下来的寻子行动。他们决定,从1月2日开始,根据当地学校放学的时间,家长们分批蹲守在校外发放寻人启事。此外,还要在街道的电线杆上张贴悬赏公告,路过一些商店时,也要将寻人启事递给商家,然后等待举报线索。
按照他们的设想,寻人启事大概要印四五万份。
发放寻人启事的时间里,很多当地人拨打了申军良和孙海洋的电话,不断提供寻人启事上丢失孩子的信息。
1月8日晚,当地摩的司机黄华找到申军良,“想要提供线索”。
50多岁的黄华告诉新京报记者,他从小到大住在蓝塘镇,“当地重男轻女思想一直以来很严重,好多男孩子是从外面买过来的。”
蓝塘镇一所中学的老师王明说,他们在进行家访时,也怀疑一些学生是被买过来的,“年纪和申聪、孙卓差不多大。”
这让家长们看到了希望。
1月3日下午,紫金县,一名寻子家长因有残疾,不方便下车,只能通过车窗玻璃看其他家长在街上张贴寻人启事。家长们租来的面包车上也贴有寻人启事。
40多个疑似被拐孩子线索陆续出现
两次在紫金县寻子,申军良他们一共发现了40多名疑似被拐的孩子。
申军良去年在紫金县住了5个月,不断有举报人向他提供线索。他根据各种信息暗中排查,共搜集到30多名疑似被拐卖孩子的信息。
2018年1月1日第二次来紫金县,至15日申军良离开。家长们又发现了9名疑似被拐卖的孩子。这些信息都交给了警方。
如何确定一个孩子可能被拐卖而来,申军良说他有着属于自己的验证程序,“在这13年寻子的过程中,曾经通过自己的方法帮助到别的家长找到孩子。”
在紫金县寻子的时间里,申军良和孙海洋等家长经常会接到当地人打来的举报电话,“一般一个孩子最少会有一个举报人,多的时候会有三四个”。
申军良说,在接到举报后,他们会实地进行暗访,通过多数当地人了解被举报人家的信息,交叉印证被举报人的信息,并拍下孩子的照片仔细观察,“有时,会在被举报人家附近蹲点进行观察。”
经过外围观察后,申军良和孙海洋等人会在笔记本上做好记录,记录下孩子的年纪、性别、长相、住址、家庭情况等信息。整理好信息后,再提交给警方做进一步核实调查,并分批对疑似被拐卖孩子提取血样进行鉴定和DNA比对。
在前后共40多名疑似被拐卖的孩子中,申军良怀疑其中1人可能是申聪。
1月3日晚,申军良获得一条信息明确的线索:距县城30多公里的蓝塘镇,有一个13岁左右的男孩,是小时候被买来的。
申军良根据举报人提供的孩子年龄、长相、“购买”时间,“与申聪的情况很吻合。”
第二天中午,申军良来到蓝塘镇某中学西边一间两层楼房附近,通过观察屋中的男孩,发现很像申聪。
去年7月,申军良找到山东省公安厅著名模拟画像专家林宇辉,根据申军良和于晓莉的相貌,画出申聪13岁的模拟画像。“和这个孩子的相貌很像。”申军良说。
他抑制内心的欣喜。因为以往的经验告诉他,不要贸然上门去找孩子,尤其是不要贸然进屋去打听,“一是怕打草惊蛇,对方家长把孩子转移,二是怕对举报人不利。”
另外,有过多次寻子失败的他,也不想太过于乐观。他将孩子的信息反馈给广州增城警方。
消失的人贩子下线“梅姨”
在紫金县第二次寻子的过程中,申军良、孙海洋还在寻找一个叫“梅姨”的老妇人。
“梅姨”是张维平拐卖孩子的下线。
张维平曾向警方交代,孩子的买家由梅姨牵线寻找,“申聪和李成青(注:另一名被拐卖的孩子)是由梅姨寻找买家,交易地点就在紫金县”。
新京报记者从广东警方获悉,张维平当年将申聪卖到了紫金县,中间人“梅姨”负责牵线,寻找买家,申聪被卖给了一对夫妇。交易后,张维平获得1.3万元,分给“梅姨”1千元。
随着张维平、周荣平等5人被捕,只剩下“梅姨”不知所踪。申军良认为,只要找到梅姨,其他的孩子在哪里,“就会一清二楚。”
张维平供述出梅姨后,曾带警方寻找过当年介绍他与梅姨相识的两位老人。他们中一人已经去世;另一人患病,与梅姨没有任何联系。
2017年6月中旬,“广州增城公安”在微博上转发了“寻找梅姨”的消息,并画出了梅姨的模拟画像。增城警方办案人员介绍,公布“梅姨”模拟画像后,公安机关收到了不少线索,但还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。
申军良掌握为数不多的“梅姨”信息只有,她身高一米五,现约65岁,真实姓名不详。会讲粤语、会说客家话,曾在紫金县居住多年。
根据警方的相关信息显示,办案民警此前曾带张维平在紫金县找到“梅姨”的前男友彭忠。彭忠称,他并不知道梅姨在哪里。
此次来紫金县,申军良等人也找到了梅姨的前男友彭忠。
1月7日,紫金县阵雨,申军良和孙海洋冒雨去了离蓝塘镇60公里外的水墩镇。根据众多举报人提供的线索,他们在水墩镇找到了彭忠。彭忠告诉申军良,梅姨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和他联系过。
1月8日上午,有举报人给申军良打来电话爆料。“你能确定是梅姨吗?”电话里,申军良不断向举报人再三确定线索。
随后,举报人添加了申军良微信好友,发来一张疑似“梅姨”的近照,并说近期在紫金县还见过她。
申军良看着照片,和寻人启事上的“梅姨”模拟画像做了对比,“很像,很像。”
当天中午,申军良找到了梅姨的同乡人王勇。王勇曾给警方做过证人,他看到疑似梅姨的照片时,连续作出肯定的回复,“是,就是梅姨,潘×梅”。
申军良将连日来搜集到的梅姨信息进行整理后,提交给广州增城警方。
家长们等待DNA比对结果
在紫金县寻人的十多天,申军良目睹了一些寻子家长的来来去去。1月3日,一名家长李树全启程回湖南老家,他离开蓝塘镇时告诉新京报记者,“需要回家赚点钱,再来紫金县。”
申军良说,寻子途中离开的家长多是钱花完了,只能回家,等挣到钱再继续寻子。
这几年他见到的寻子家庭多是如此。甚至有家庭最终放弃了寻找。
“申聪被抢之后,我看到家人一个一个的病倒,我就暗下决心,无论用多少年,无论花多少钱,我都一定要找到他。”申军良说,寻子13年来,他卖房、卖车、卖地,花了数百万元,还欠下40多万元的外债。
申军良说,除了花钱,寻子家长还有很多说不清、道不明的压力,心态容易大起大落,内心备受煎熬。曾有家长受不了打击,选择自杀。
“希望和失望共存。但只要有希望,就会继续找。”他说。
孙海洋也抱有同样的希望。他最近一次接到“孙卓”的信息是在2017年12月份。
有举报人告诉他,一名惠州籍贯的陈锡升很像孙卓。去年12月中旬,孙海洋到惠州通过举报人见到了陈锡升。
“相差太大了。”孙海洋说,可能举报人不太了解情况,眼前的陈锡升看起来有20多岁,而孙卓应该是13岁。
陈锡升提供的身份证件显示:1991年出生,广东省惠州市仲恺区人。他现在江苏太仓市一处工地打工。
陈锡升说,1年前,父母曾告诉他,“你不是亲生的,是奶奶买过来的。”
陈锡升向街坊邻居求证,得到的答案是他在两岁时被买来。自此,他一边外出打工,一边寻找亲生父母。
孙海洋带着陈锡升来到深圳市公安局采集DNA信息,结果显示二人并无血缘关系。
孙海洋又一次寻子“失败”,但对陈锡升而言,他的DNA信息录入系统后,有助于今后寻找亲生父母。
申军良等家长也在等待DNA的比对结果,一方是他们家长,另一方是紫金县40多名疑似被拐卖的孩子。1月21日,申军良说,比对结果还没出来。
为尽快找到孩子,寻子家长们不仅向警方提供线索,还向一些公益组织寻求帮助。
申军良说,在紫金县寻找孩子的这段时间里,他曾将搜集到的线索提供给“粉红代码爱心行动”,该机构已与公安部第一研究所合作建立中国儿童少年基因数据库。在此次行动中,协助采集了部分家长的DNA信息,帮助加快寻找比对失散孩子。
1月15日,申军良离开待了15天的紫金县。他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家长。来紫金县这些天,每次在学校门口发放寻人启事时,申军良总会有一种感觉,“看到那些和申聪同龄的孩子从我身边走过,我都感觉申聪就在附近。”
他说,等过完年打算联系其他家长,再赴紫金县。他希望这是申聪最后一次在外面过年。
(文中彭忠、王勇、黄华、王明均为化名)
来源:新京报
责编:张凤娇